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灵魂深处 [保存到相册] |
书 名 :灵魂深处
作 者 :李连渠
出 版 社 :作家出版社
出版时间 :2015年9月
作品简介
这是一部心灵的沉思录。
书中主要人物“我”、宁立本、石光亮、钟梅韵、郭于敏、苏琪是知青“上山下乡”时的伙伴或恋人。后来被命运分散,投入各自的滾滾红尘中。
三十多年后,再次相聚。“我”惊闻苏琪自杀的消息,记忆尘封的碎屑与情感被强烈唤醒,开始探访这些青春伙伴湮没的旧事往情。他们分别是官员、商人、学者,或已成为阶下囚,有着各自的喜悦、愤怒、哀伤和困惑。
作品描述的重点并不是知青生活,而是他们返城之后,也就是改革开放以来。这正是中国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一段历史,它已没有前段历史的大规模灾难,却有着在和平、繁荣气象下的焦虑与挣扎。
这“困惑与挣扎”,之于宁立本,是身在官场的格格不入与勉强调适;之于石光亮,是商业化时代物欲膨胀下的人性沦落与艰难复苏;而郭于敏由不择手段攀上权力高位又沦为阶下囚,则是直接性的沉沦与毁灭。他们或挣扎于理想与现实,或纠缠于情感与理智,或干脆放弃挣扎而随波逐流。
书中女主角钟梅韵天生丽质,出身名门,名牌大学毕业,可谓占尽先机。但她却被初恋的郭于敏甩掉,又与真心爱慕的宁立本无缘成眷属,最后嫁给并不喜欢的商人石光亮。这些复杂的情感关系,使她实际是整篇故事的结构中心。
钟梅韵作为国学大师的孙女,受祖父的感染熏陶,不屑于趋炎附势,热衷于做学问,本来有着知识分子的清高气节。但在浮躁红尘中,她终究抗拒不了功利诱惑,转向一心从政做官的世俗追求,为此不惜屈尊纡贵。这与她原本的人格大相悖逆。究竟是怎样一种力量,竟让一个人完全转变成自己曾不齿的人呢?
另位女性苏琪生在权势家庭,后来是厅长夫人,自己又是大学图书馆的副馆长。这背景使她对享有特权已成习性。如今,高官老子去世,丈夫获罪入狱,她也到龄退职。昔阳的优越感陡然失落,又遭到周围人的冷眼相对,对她构成难以承受的打击,最终选择了自杀的可悲归宿。她是不公正社会的受益者,又是世态功利、人情缺失的受害者。在她身上,也反应出一种时代的焦虑。
作者对书中人物都不是进行简单的价值评判,而是就人物成长的家庭和社会背景,以及个体人格等进行客观描述,做出综合的公允评价,从而写出了人物矛盾、复杂的内心世界,并将故事引向普遍人性的角度加以拓展、深化。从传统进入现代,再回顾传统,从而展示出现代人被扭曲的心灵。
这些讲述,让我们随着“我”探访的脚步,走进每个人物的灵魂深处。这些故事,也成为当下中国的一面灵魂之镜,人人皆可从中照见自己的心灵。
作者简介
李连渠,河南省巩义市人。1982年毕业于郑州大学中文系,毕业后一直从政。先后担任过镇长、镇党委书记,新密市常务副市长、副书记,郑州市审计局长等职。
上大学之前就开始发表短篇小说,在全省文学界初露头角。大学毕业后发表过多篇散文,曾有几篇选入《散文选编》,并被评为全国散文家协会会员,省作协会员。在此之前,著有长篇小说《仕途门》,由作家出版社发行。
目 录
第一章忆故乡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1
第二章良心的冲突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24
第三章真情的背叛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73
第四章完美与残缺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117
第五章沉沦与忏悔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163
第六章分裂的灵魂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210
第七章回故乡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234
第一章 忆故乡
1
三十多年过去,每忆起当下乡知青的日子,我总会想到进村那天的打扮,有时暗自发笑。是觉得有点滑稽,自嘲地笑。在那个遥远的冬天,我从河洛县铁路子弟高中毕业后,就得到乡下“安家落户”。母亲为我赶织件新毛衣,父亲送了件铁路职工的棉大衣。我去县“知青办”集中那天,便是棉大衣裹着新毛衣去的。西北风是割脸的冰冷,临出门又加戴上一副黑兔毛耳暖,紧捂在脸上。猛看是脑袋向横处肿胀,顿然圆大了不少。
新毛衣倒是体面,棉大衣就寒碜了点。那是父亲的旧工作装,深蓝色,缀着镀铜钮扣那种。他是铁路维修工,见天跟机器打交道,免不了蹭些油渍。一点点一片片,油腻腻的。袖口已磨烂了,露着发黑的棉絮。刚下过场大雪,寒风卷着雪丝儿打在脸上,刀割般凛冽。我把破棉衣裹得严严实实,新毛衣当然露不出来。这很不幸:你的体面无法展示,你的寒碜却暴露无遗。就像腋臭患者的腋窝夹个香脂盒,那香气严丝合缝散不出来,狐臭气依然熏人呛鼻,持续发展着尴尬。
这是父亲唯一件棉大衣。寒冬腊月,他把棉大衣送给我,自已上班就只能穿短袄。他是宁肯自已挨冻,也得确保儿子不受冷。可我当时不懂事,嫌恶棉大衣脏兮兮的难看,直咧着嘴拧眉毛。父亲觉察到了。他的嘴角抽动了几下,挤出一丝难堪的笑。还想宽慰我,使出鼓舞的口气:
“嘿嘿,这大衣……破是破,穿上……暖和着哪!”
我一脸苦笑。感动,难为情,咂着嘴无话可说。
“知青办”的院子有篮球场那么大。一排两层单面楼房,走廊朝院内敞开。二楼安装着一道湖蓝色的铁栏杆,油漆已经发白、剥落,显出斑驳的铁锈。院子里竖着两根木桩支起的投篮板,可打半场篮球赛。周边有自行车棚和配电房。几棵裂着老树皮的泡桐。还有一堆不知做什么用的废旧钢管,旁边扔着几个破纸箱,显得很杂乱。来自各处的一群下乡知青,统统站在雪地里听候分派。一大片嘴巴哈着热气。那年头,大伙多是吃红薯饭,能嗅出熟红薯的气味儿。
我扎在密集的人堆里,穿什么都不显眼。开始分组后,不知怎么弄的,把我跟省城来的几个学生撮成一伙。这就露馅儿了。我往陌生伙伴的圈儿里一站,他们都盯上了我的棉大衣,可能也注视到黑兔毛耳暖。眼神都怪怪的,就像打量着一头臃肿的狗熊。这让我发窘,时不时地挠挠头顶或鬓角——不是痒,实在是手没处放。
我特别注意到省城来的苏琪。她穿件黑底白格呢子大衣,头上裹条毛茸茸的红围巾,像是纯羊毛。分明是都市姑娘的洋派。大雪初晴后的阳光分外耀眼,那红围巾映得极是鲜颜。呢子大衣扎着束腰带,那腰身被“束”得更显纤细,也更显挺刮利落。我下意识地扫了眼自已的棉大衣,不光是破旧,还裹得一身臃肿。这构成鲜明反差,让我猛想到大茶筒包着保温的破棉套,旁边放个新崭崭的搪瓷暖水瓶。冬天,在县城火车站的候客厅里,经常看到这情景。大茶筒和暖水瓶的对立,颇像乡下的土老头身边站个城里的洋姑娘。
这个联想很糟糕,使我沮丧透顶。我羞惭地耷拉着下眼皮,不敢跟苏琪对视,目光自然落在棉大衣上。这才注意到,身上的油渍斑点在光照下居然发亮,油腻腻的亮!青春期的自爱心理特敏感,在异性面前更是。我鼻子一酸,仿佛心底涌起一股酸水,一股羞惭、自卑、委屈混合发酵的酸水,滋溜蹿进了鼻腔里。
倏地,苏琪乜斜了我一眼。目光并不屑在我身上多投放,便嗖地转向别处。但我总觉得,那眼角余光仍拐着弯朝我射来,在发亮的油渍斑点上反射、反射,闪着刺刺的芒。直觉是从前襟直刺脊背,嗖地贯穿一股冷气。
不过进村之后,跟乡村人混在一起,我的自卑感才消了大半儿。因为乡下人连棉大衣都很难穿得起,多是穿件土布棉袄。有的年轻人会再罩件单衣。老汉们为防风保暖,会在破棉袄上拦腰系根麻绳。这倒让我大长些自信,好像自己又“洋气”了不少。省城、县城、乡村的差别很直观。扫眼衣着,就分辨得差不离。
口音也有明显的分别。省城人基本说普通话,语调抑扬顿挫。我操当地口音,发声偏硬,分不清升降调。村里人呢,统是地道的土话。比如,他们把头说成“骶脑”,把蹲下说成“骨堆”。说谁愚笨或傻气时,就叫“二毬”或“剩蛋”。这些土语,都市人听不懂。我能懂点儿,却不习惯用。就是说,我既捏不出都市人的洋腔调,也说不成乡下人的老土话,像是夹在二者之间的另类。
有次在地里种红薯,是春天。土地刚犁耙出来,虚腾腾的。一片松软、发白的细土和粹坷垃。我忽然发现,地头的大柿树旁边,两只狗屁股对屁股连在一起,东拉西扯地撕拽不开。也没个统一方向,八只爪子前扒后蹬,荡起一团尘烟儿。在干“那事”。我失声惊叫:“噫!性交哪!”苏琪正弯着腰插红薯苗,直起身来白了我一眼:“难听死啦。那叫做爱,懂不?真土!”可是,正在刨坑的刘老汉也白我一眼,却是另种不屑。他停住锄把,往手掌里吐了两口唾沫:“呸呸!啥子性交啊?跟狗还玩洋词儿哩。晓得不?那叫‘狗联蛋’!”众人一阵哄笑。不是笑狗,而是笑我——这边笑我老土冒,那边笑我装洋蒜。我正拿着铁瓢往坑里浇水,羞得心里发慌,两手跟着抖擞,结果把半瓢水抖洒在裤腿上。
就这样,我常常弄得很尴尬:乡下人眼里,我是洋气的城里人。都市人看来,我又像土气的乡下人。倒也没错。县城,本来就属城乡结合部,而我是在“结合部”里长出来的。自然带着不城不乡、不土不洋的味儿,有点“二不像”的样子。简略说,有点“二”。
后来,我的新毛衣有了展示的机会。
那年头,冬天老搞“大寨田”,平整土地。抡镢头、铲土、推车子。都是出力活,得脱下外套干。我扔掉棉大衣,刷!新毛衣赫然展露出来。那是用橙黄色毛线织的,颜色耀眼夺目。我推着满车冒着热气的土疙瘩,一趟趟地跑来跑去。就像移动的聚光点,满地人都朝我身上瞟。我颇有些优越感,至少在乡下人面前是这样。
宁立本跟我同龄还是同月生。八月。他是土生土长的山里娃,就穿不起毛衣。干活冒汗了,他脱下老棉袄,贴身是件粗布衫儿。皱巴巴的,白线头发着黑。他拄着镢头把喘气的当儿,老瞟着我的毛衣,很羡慕的眼神。这对我有种心理暗示,似乎粗布衫和毛衣的对比显出了尊贵。我得意地抖下肩膀,优越感似乎从肩膀上冒了出来。
那年刚开春,宁立本去邻村相亲,便是借了我的毛衣去的。据他说,当天在女方家吃午饭时,他故装嫌热把外套脱了。那天仍冷得冻手,估计会打寒颤的。但毛衣刷地露出来,那姑娘的眼睛猛一闪亮,惊讶他帅呆了。这就对了,冷是冷了点儿,图的就是这效果。
他“相”的那个姑娘叫田俊凤,家是贫农成份,长得也蛮漂亮。而他家是地主成份,贫农一般是看不起地主的,可她居然跟他定了婚。固然,她是看上他了。但那件毛衣也会起点作用。比穿土棉袄显得有气质,把漂亮姑娘哄住了。这对我来说,自己的毛衣竟然可供相亲之用,且能借此取得成功,也挺受鼓舞的。
可是,遇见省城人苏琪就糟透了。
她端底是大都市人的见识,远比山沟人的眼头高。搞“大寨田”时,她边往我的车里铲着土,边朝我的毛衣上乜斜几眼。我以为她也是在欣赏呢,谁知,却撇着嘴挑起毛病来。说毛衣的式样太老啦,土啦俗啦呆板啦。说着,她扔下铁锨,朝我的毛衣上捏了几下,随即哼了一鼻子:“哼!什么毛衣呀,根本不是毛料。多半儿是腈纶丝,准是图便宜买的贱货!”还说,颜色也很难看。“黄不拉叽的,像毛孩儿拉的稀屎,咋看咋恶心!”这一说,新毛衣简直成了垃圾。
进村那天,我在她面前就觉矮了半截,还联想到大茶筒和暖水瓶。进村后才刚长点自信,又被她打压了下去。不禁,我又想到大茶筒和暖水瓶。以至觉得,自己真像个裹着破棉套、土里土气的大茶筒。即使脱去破棉袄换上新毛衣,还像。
我羞得满脸涨红,直愧装洋不成,到底仍是冒着土气儿。
青春期的心理极易害羞,抑或奶油脸蛋儿尚未长厚实—一不耐羞,动辄便脸红。像是热血一涌上脸,嫩薄的皮儿包不住,立即憋得渗出了血红。我红着脸,直觉满地人都在嘲笑自己。走路也开始发软,似觉浑身的血气都集中涌向脸颊,把两条腿也抽虚了。我推着车子就拿捏得慌,弯腰蹶屁股都觉别扭。车轱轮跟着扭摆,把车上的冻土圪垃甩落下来,滾了一拉溜。
新毛衣给我带来复杂的心理效应。它让我在宁立本面前感到自尊,又在苏琪面前感到自卑。这种心理后果也影响到情感倾向:此后的日子里,我跟宁立本成了好朋友,却跟苏琪一直合不来,甚至不愿搭理她。
平时,苏琪还老说我吃饭时嘴唇叭唧响。不只说过一次,好多次。这在乡下人看来,根本不是个事。他们吃饭都是端个粗瓷大碗,往门口的饭场一蹲,把咸菜碟子放在地上,发起一片呼呼噜噜、叭唧叭唧声。比我的唇音更响呢。但苏琪烦这个,每听见我吃饭带唇音都直拧眉毛。好像,我比她的文明进化迟了几个世纪。
更可恼的是,每当她嘲笑我粗野土气,我总会勾起大茶筒和暖水瓶的联想。这是个顽固的意念,稍有触发就会冒出来。犹如熟记的李白诗句,你一见皓月当空,便会想起“床前明月光”。那是深化为潜意识的记忆。但苏琪不是我心中的月亮,简直是让我丧气的克星。
我对她窝着一肚子敌视,开始试图寻机报复。
有天,我突然产生灵感,发现她的长相有可攻之处。她身材倒不错,高挑的个儿,两腿修长。皮肤是黑了点儿,还有些粗糙。脸呢,鸭蛋儿型,应该算是秀气的。可惜嘴巴长得不很匹配,明显偏大,把秀气挤掉了大半儿。她留一头短发,干活时老被风刮得蓬乱,颇像斗鸡头上的毛……我忽然发现,她的长腿、蓬发、黑皮肤构为一体,恰是具备了乌鸡的特征。据此,便我索性给她起个绰号,就叫“乌鸡”。这简直是令人震聋发聩的洞见,博得大伙愕然惊赞。都说,像,太像啦!
从此,“乌鸡”的绰号盛传开来。这招管用,相当于以攻为守。弄得苏琪只顾抵挡“乌鸡”的攻讦,已顾不上嘲笑我土气了,也顾不上挑剔我的毛衣。至于吃饭叭唧嘴唇的事,她偶尔还指责。但到底有了顾忌,怕我反骂她“乌鸡”,得悠着点儿。
苏琪很恼羞这个绰号。起初,她且当玩笑憋着气忍了。后来大伙老是“乌鸡乌鸡”地叫,声声入耳就像气球一次次地吹,终有憋炸的时候。为这个,她几乎跟男知青们都吵闹过。最激烈的一次,是跟石光亮撕拽着差乎打起来,也把大伙杀一儆百地唬住了。没人敢再正面攻击,统统退却为背后呧咕。我有时对她的作派看不惯,当面也只敢在肚里骂。不过话说回来,汉代有个罪名叫“腹诽”,大将灌夫便是因此罪名被殊灭九族。由此说,在肚里骂也是很恶毒的。
2
我插队的村子叫汇龙村,处于黄河和洛河的交汇点上,才起个这名字。它坐落在邙山头下的大壕沟里。那沟像条蜈蚣,两侧伸出道道沟岔,装进几百户人家。山背后是黄河,沟口横着一条古老的洛河。村里人出远门,都得坐船渡过去。
这就很显闭塞。刚来时,新鲜了一阵儿,很快便觉乏味了。周围全是沟沟垴垴,头顶一小片蓝天,就像装进个闷葫芦。见天下地干活,不是爬岭便是下沟。挑水、担粪、推土、锄地,就那些活儿,多是重复劳动。感觉,自己跟拉磨的驴差不多,一圈一圈地转。
男女知青同住在一个破仓库房里。当间用木棍和铁丝搭成网架,挂几张破席,糊上层废报纸,算是男女宿舍的隔墙。门呢,几块破木板,砍砍削削钉在一起,铁丝拧个扣子挂上把锁。那也叫门么?连风都挡不住。冬天,西北风顺着门缝嗖嗖往里钻。夜里撒尿不敢出来,都怕冷,在屋里放个尿桶。这样子,男生倒没啥,女生就难堪了。她们怕羞更甚于怕冷,老怕隔壁听见撒尿声。她们小心地屏住气往体外挤,使不雅的响声尽可能微细。但男生们仍能听得清,那墙太薄。
山沟里还没通电灯。有些农户舍不得花钱买煤油,靠燃核桃皮照明。微弱的火苗夹着黑烟儿,像病蔫儿老头,一咳一咳往上窜。晚上黑灯瞎火,村里人老早就上床睡觉了。那些已婚男女似乎没别的好玩儿,制造出一堆孩子。可我们这帮光棍小伙子,晚上就闲得慌。守着一盏马灯,隔着破席糊着废报纸的薄墙,听见那边女生们的谈笑或酣睡声,更耐不住青春的躁动。
那年龄,不到二十岁,对异性有着特别的好奇和神秘感。在我们知青圈儿里,尤其看见漂亮的钟梅韵,男知青们总忍不住想偷瞟她。我也是。却又老怕别人发现自己没出息,便板着脸装假正经,貌似对她视而不见。可眼珠子老朝她身上乱滾动,仿佛有根长皮筋被她勾着,刚拉回来又勾过去,轱辘轱辘没个完。
钟梅韵来自县直高中,公认的校花。身材倒不苗条,微胖,是种丰膄的美。因着丰膄,皮肤便光滑滑的嫩白,也多出几分沉稳气象。长圆脸,白润中亮着光洁,似乎风刮到脸上都会打滑。那是一般女人巧施粉黛才能伪造出的光鲜。大眼睛很是清澈,闪动在精致的金丝框眼镜里,像是玻璃球含着一汪水。牙齿晶莹白亮,石榴籽似地诱人眼馋。她露齿一笑,我会很奇怪想到她的牙刷。有首老歌,是说小伙子愿做漂亮姑娘的小羊,“让她的鞭子轻轻打在我身上。”我不由想,若化作她的小羊还得挨鞭子抽,怎没想到化作她的牙刷呢,岂不更妙?
她是让人感到刺眼的那种漂亮,刺得你不敢正眼看。只能偷着瞟,却又怕撞上她的目光,会把你逼向羞怯以至脸红以至手忙脚乱。强忍着不看呢,又跟自己过不去,简直是种痛苦。晚上,仓库房里隔着墙看不见她,男知青们便有些怅然若失的空落,却仍不安分。没了偷瞟的便利,眼珠子是不乱滚了,却把窥美功能转移到耳朵上。听见她在那边谈笑,大伙都会立即静下来,专门支起耳朵听她的。倒不是她的谈笑多有趣,而是听见她发声都会心蹦。那声音,仿佛携带着漂亮脸蛋儿闪放的光波,从墙那边穿透过来,激活了静寂中的亢奋。
在那伙男知青中,最没出息的是石光亮。
他也是县直高中的学生,跟钟梅韵是同班。在学校时,他就暗恋着她,爱得发痴。晚上,我跟他挨床睡。这家伙不光想听她的谈笑声,连撒尿声都感兴趣。有时,他竟让我猜是谁在隔壁撒尿?可那边四个女生呢,隔墙看不透,照哪儿猜去?
说白了,他是在朝她身上臆想,满足某种猥琐心理。我逗他玩儿,偏朝别的女生身上猜。果然,每说出个名字,他都咧着嘴否定:“噫噫!不是,肯定不是。你再猜、再猜。”这很荒唐。明明什么都看不见,他凭什么说“不是”呢?可没法跟他抬杠,我又凭什么说“是”呢?这跟蒙着眼摸树猴差不多,只能瞎摸个长胳膊长腿的,具体是谁没个准儿。就这样,我连猜了三个都有可能撒尿的女生,结果都被他很肯定地否定了。我被逼得没了选择,只得说出他心想的那个“她”,因为只剩她没说了。
“也许是……钟梅韵?”
“也许……嘿嘿……也许。”
他满意了,诡谲地一笑。灯熄人静后,他蒙在被窝里不停地蠕动。八成是对那个漂亮女生想得入邪了,躁动呢。那被筒一鼓一鼓,此起彼伏,像条蛹动的虫。
白天,这家伙死皮赖脸地巴结钟梅韵,变着法儿献殷勤。比如,她挑水时把扁担放偏了,一头翘,他会赶紧跑上去扶正。再比如播种时,他见她拉耧,便会帮她把毛巾缠到绳梢上,免得磨了肩。屁大的事,人家自己都会干,实在不需要帮忙。但,关键不在是否需要,重在巴结。不管被巴结者是否乐意或是否承情,而他在巴结中感觉是贴紧一步,获得臆想中被宠幸的自我满足。
人跟人是没法比的。
宁立本跟钟梅韵也是高中同学,可他每往她对面一站,竟不敢抬眼看她。他是山里孩儿,穷。看见城里的漂亮女同学,自卑。他对她不敢、也不可能有别的想头,明摆着不现实。所以,他才跟个乡下姑娘定了婚。山里孩儿也腼腆,不像石光亮那样厚脸皮。
其实,我也想巴结漂亮女生,真的想。但脸皮薄了点儿。这很恼人。你是想巴结她,却苦于抹不开脸,没实施巴便先已羞怯退缩。于是看见石光亮向她献殷勤,我更有种巴结无计而又被他抢了风头的懊丧。甚而,我简直嫉妒他的厚脸无恥,暗恨自己的薄脸“有恥”。这种懊丧当然说不出口,便转嫁为对他的愤恨。我愤愤地反骂他:“你真酸呀,酸得不要脸!”这样子,似乎自已“酸得要脸”比他“酸得不要脸”有了气节,大可展开正人君子的岸然痛骂。但,再骂也不顶啥用,他对漂亮女生照巴结不误。该去扶扁担还去扶扁担,该去缠绳梢还去缠绳梢,真把我气得没法子。
不过,我的脸皮虽不及石光亮厚,也不至于像宁立本那样子,跟漂亮女生搭句腔都脸红、发窘。我偶尔还敢跟钟梅韵开个玩笑呢,脸也不红。就是说,他比我的脸皮更薄。这也叫比上不足、比下有余吧?
3
下乡插队的日子是苦是累,有群知青在一起打打闹闹的,倒也快活。渐渐起了变化,有的人走了,回城就业吃上了商品粮。你仍留在山沟里打圪垃啃窝头,这当然不公平。就像一桌混着香甜苦辣的菜,离席的人卷走了香甜的碟,留下的人只剩吃苦辣的份。我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回了城,很一阵子沮丧,几天缓不过劲儿。
第一个离开的是苏琪。
她老爸是省里的领导。这家境使她不免有些娇气,受不了山沟的苦。她经常托病请假往省城跑,一去几天不回头。每次回省城,她都跟老爸又哭又闹,死活要求回去。当然,我们也不愿吃这苦。可没别的门路,只得愣呆着。她仅在汇龙村呆了两年多,便被调回省城,安排到省农学院当了图书管理员。这倒说不上怎么荣耀,但对山沟里苦熬的知青们来说,就像进了天堂。你能想像到,眼巴巴看着她远走高飞,我们是怎样的心境。羡慕、嫉妒、愤愤不平。可除了愤骂几句,也没别的法子。
走就走罢,我本来对她没好感。白天,我照样下地干活。晚上,听着钟梅韵在隔壁谈笑,心里照样暖乎乎地惬意,似乎没少什么。我甚至有个很自私、很晦暗的想法:“都走光才好呢。只剩她陪着我,更美气!”我真的这样想过。这大概跟猪拱白菜的想法差不多——恨不得别的猪都滾远去,只剩独个儿吞白菜。
可是很扫兴,她不久也离开了汇龙村。
批林批孔运动开始了。县里办起展览馆,需要一批讲解员。她聪明漂亮又口齿灵俐,正适合。她父亲是全县知名的高中语文教师,县委宣传部长是他的学生。没费周折,她便被选调走了。这对她无疑是个幸运,而对我们统统是不幸。苏琪离开时,我们多是愤愤不平。钟梅韵一走,那感觉大不同,简直像丢了魂儿。好多天,大伙都闷闷地干活、吃饭、睡觉,几乎集体失声。尤其是男生,更丧气。
你能想像到,一群青春萌动的小伙子,甩在光秃秃的山沟里。困苦、劳累、乏味。幸好有个漂亮姑娘伴随,你偷瞟着暗恋着躁动着,心底荡漾着澎湃着懵懂的激情。可她一走,就像肚子捅个洞,扑哧一下泄了气。没劲儿了,真的没劲儿了。
石光亮几夜无语。他不再支起耳朵听隔壁谈笑,也不再让我猜谁在撒尿。几天后,他偷偷去了趟县城,据说又去巴结钟梅韵了。可他死活不承认,但情绪很低落。我明白,他其实是自作多情,指定讨个没趣回来了。我对此暗自窍喜。好像他没巴结上对我的巴结不得是种欣慰。或者说,他白巴结一场,倒不如我不巴结呢。
这点欣慰很可怜。他没巴结上漂亮女生,我也没沾着边儿呀,瞎乐个啥?
后来,听说钟梅韵有了恋爱对象。那小子也是她的高中同学,叫郭于敏。他曾来过汇龙村几次,我认识的。长得很帅气,聪明机灵。毕业那年,他被选进县委大院当通讯员,不必下乡了。这对甩在穷山沟的知青们来说,羡慕得要死。如今,漂亮女生竟又成了他的囊中物。我简直感到愤慨,怎么好事都让他摊上了?!更嫉恨这小子有艳福:一帮男知青见天围着美人转,眼巴巴地沾不着边儿,却让圈外人插上一杠子。弄得这帮人统统干瞪眼,真他妈的白忙活。
不过想到石光亮死皮赖脸献殷勤,也没讨到漂亮女生青睐,其余男生虽感失落,似乎还有个垫背的,不至于失落到底。进而占据了比较中的心理优势,俨然大伙都属聪明的群类,至少不像他那样愚痴。进而又都颇有些幸灾乐祸,对石光亮发起群攻的嘲笑:你小子瞎巴结个啥嘛,真个傻鳖!
但这个“傻鳖”后来居然也走了。
他走得很突然。父亲在县车队开货车,运输途中出了车祸,造成终身残疾。车队照顾公伤人员,让他儿子接了班。这也算个幸运,一个悲惨的幸运。不过我真羡慕他有此幸运,因祸得福,能进城接老子的班。但这没法子。我总不能仿效他进城接班当工人,也寄望老爸弄个残疾吧?这这……不能再往下想了。
这样以来,接连走了三个伙伴,就很有些悲凉了。你看着那几张卷走铺盖的床空了凉了,散去了人气儿。而他们进城了,你还困守在山沟里苦熬日子,何等的失落、懊丧和凄凉啊!很长一段时间,我打不起精神。
郁闷,消沉。
4
那段日子里,我最烦的是钟声。你百无聊赖,懒得动弹。可生产队的活忙不到头。日复一日,队长一敲钟,我仍得扛起锄头或耙子或铁锨,集合到大柿树下听候分派。就那些活儿,乏味、厌倦。
那钟,其实是段生锈的铁轨,穿根破缆绳挂在老柿树叉上。它一响,你就像冲跑在铁轨上的列车。心灵一片空虚,仿佛惯性地往前冲。这很可怕。青春活力很旺盛,耐不住空虚无聊,总想寻求机会发泄。或者说,刺激。
我突然变得很暴躁。下地干活时,我会因计较出力多少,或闲抬杠惹恼了,跟人吵骂一通,甚至大打出手。我嘴巴好使,骂人一般不吃亏。打架呢,理论上说不占优势。我长得细皮嫩肉还太瘦,不壮实。但我会用巧劲儿,有一套以弱胜强的扭打招式。比如搂后腰、扳大腿、咬耳朵或挠胳肢窝什么的。最有效的是使绊子,冷不防把对方绊个嘴啃地。万不得已时,我还能使出揪裤裆的手段,把对方揪得浑身犯抽使不上劲儿。当然这手段太卑劣,不宜推广。我是实在打不过了,才偶尔用过两次。每打一架都弄得热血沸腾。这很刺激,有效地充实了精神空虚,至少此刻不寞寂了。只是,我在痛打别人的同时,自己也饱受了皮肉之苦,代价大了点儿。
后来,我又遭遇到另种刺激。
那天下午,我正在玉米地里掰棒子,忽听见玉米叶子呼呼啦啦响。猛一转身,竟窥见惊讶的一幕。发现,宁立本正搂着个姑娘在那儿亲热一气。后来才知道,那正是跟他定过婚的田俊凤。那年头,即使定过婚也不兴这个。乡下更保守,恋人想在一起亲热,得钻到玉米地里偷着来。而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的。我惊呆了,看傻了。
他俩的动作很笨拙。双双使着憨劲儿搂抱,狠不得把对方勒进肉里去。玉米地里很静,我能听见他俩很急促、紧张的呼吸声。忽哧忽哧地,好像亲嘴儿也是掏力活儿。两个肉体激烈扭动,玉米叶子滋滋啦啦响。突然咔嚓一声,踩倒了棵玉米杆儿,又绊翻了荆条编的棒子篮儿……我浑身打颤,牙齿磕碰得哒哒响。那感觉比打架更刺激。玉米叶片上长有毛刺的,把我身上划出道道血痕。浸上汗水是热辣辣地疼,可当时只顾偷窥呢,也不觉得。或是偷窥上了瘾,把皮肉的痛麻醉了。
那晚,我浑身血管都在膨胀,将要爆裂似地膨胀。我在被窝里狂躁折腾,苦苦睡不着。床头的尿桶散发着刺鼻的臊气,我眼睁睁嗅了大半夜,比较不爽。
青春期的躁动,在黑洞洞的仓库房里,本来就寂寞难耐。忽然窥见那情景,什么感觉?就像孤行于茫然的荒漠,一缕炊烟便会引发亢奋。就像幽闭于灰冷的暗室,一点亮光便会燃起欲火。那是青春期生理和心理的混合情绪,仿佛干柴堆下压着的火苗,猛地挑起一杠子透进股风,突突突地直蹿动。我在寂寞中越发难耐。
5
难耐着难耐着,我偷偷摸摸跟个村姑好上了。
那姑娘跟宁立本是宗亲,也姓宁,叫线儿。真不知怎么起的名字。她留着两条黑亮的长辫子,直垂到细挑挑的身腰间。眼睛很水灵。皮肤不算白,挺细腻。你见过清水泡麦籽儿吗?就那样。润白中泛点儿黄,光滑滑地诱人。
夜晚的山村没处约会,我俩总是溜到打麦场上去。有个麦秸垛,从垛子上撕下些麦秸来,往地上铺出厚厚一层,躺上去很软和。当然没敢放肆地宽衣解带,怕有人来,得随时准备逃窜。几多次,我抚摸着她的胸脯,忍不住想解她的扣子。她都紧捂住衣襟把我的手推开。“不要、不要嘛。万一有人来看见,多丢人呀!”我也怕这个,不敢勉强。所以仍衣是衣、鞋是鞋地穿着,在麦秸窝里激烈地翻来滾去。我疯狂地抱她吻她,直到肉体的冲动渐渐淡去,才喘着粗气静躺下来。这时抚摸和亲吻已带不来快感,便望着满天星星和月亮,说些没味没趣的话。
“沈思,你的名字真好听,谁起的?”她说。
“我妈起的,她是语文老师。”我说。
“沈思呀,你看这星星,多明。”
“可不,真明。”
“这月光多亮,洒了一麦场。”
“是啊,洒了一麦场。”
乡下的情爱就这样子,没情没调的土气。那时候,我多向往大城市的浪漫哦。此前,我曾去过两次省城,那灯就比县城亮得多,五光十色,散漫着温馨浪漫的暖意。城里的情侣们双双走在路灯下,腰肢一扭,屁股一抖,钉了铁垫儿的皮鞋底嘎嘎脆响,传导出春心荡漾的节奏。谈情说爱呢,有公园有路灯还有电影院,即使找个僻静旮旯,也是高楼洋房的拐角……乡下有什么呀,青年男女玩点时尚,顶多穿双塑料底布鞋。踏在石板上倒也呱哒呱哒响,跟城里人穿皮鞋的响声差不离。可走土路就“呱哒”不成了,仍是扑腾扑腾地闷声。约会呢,小偷儿似地,不是找个麦秸垛,便是钻进玉米地,真寒碜土气。
宁线儿就像从土里熏出来的,特质朴,对我的爱是实实在在的纯真。冬天都搞“大寨田”,在工地上集体吃饭。粗粮窝头可随便吃,麦子面馍就得按人头分。她时常吃粗粮窝头,省下白面馍偷偷塞到我手里。经常的,不是几次。
收秋或割麦时节,老是搞“突击”干到半夜。每人能领两张麦子面烙油馍,那是难得的奢侈。白花花地油馍一层层浸着油,夹着细碎的葱花儿,扑鼻香得让人流馋水儿。宁线儿只吃半个,实际吃不饱的,把剩余的全塞过来。我吃不完又怕别的知青贪占,便用废报纸包住掖藏到枕头下边,预备偷空独吞。有的伙伴嗅到了,说有股油馍味儿。我说:“哪儿的事呀,你是想油馍想的,幻觉!”
宁线儿老让我吃偏食也挺难为情的,总得有所表示才对。有次,她说没去过省城。这倒不难,花不了几个路费,我便答应带她去“开开眼界”。可生产队管得严,出门得请假。在偏僻的山沟里,谈情说爱多被视为“不正经”。而我的名声极差,人们眼里是个浪荡公子。若为这事请假,极可能被指认为流氓行径。只能偷着去,当天必得溜回来,断然不敢隔夜的。
河洛县离省城六十多公里。一天跑个来回,大半儿在路上。我俩在省城仅逛了个百货大楼。商品琳琅满目,宁线儿都是扫过几眼便罢。不是没兴趣,是没钱买。她在卖毛线的柜台前站了好大会儿,看得很仔细,最终也没买。原来,她是为我考虑的。
“我先看好,等攒够钱,给你织件好毛衣!”
“别别,我有毛衣呀。”
“苏琪说,你的毛衣不好看,我记着呢。”
我好感动呀。她对苏琪的挑剔我那毛衣的事,竟记在了心里,还想为我争回体面……走到大街上,她老是仰着头看高楼。每幢,都比村里的瓦房高,也比瓦房洋。在她心目中,可能这水泥堆砌的建筑就意味着“洋”(水泥最早就叫“洋灰”),因为村里的瓦房多是土坏墙。乡下人对城市的向往,大概也是从对泥土的厌倦和对“洋灰”的憧憬开始的。我理解她,也想让她看个够,有意不打扰她,只管陪着在德化街游来转去。老街,多是陈年老店,也没啥可介绍的。
但这样闷不吭声走着挺没趣,也得有话说才对,可我苦于找不来话题。走到一棵老槐树下,我猛想起上次来省城的事,便随口说了句:“两年多前,我曾在这树下买过两个茶叶蛋。”她“哦”了一声,显然没当回事,只管仰着头看高楼。我立即意识到这话很无聊。说了,比不说更没趣。
我继续闷闷地往前走,时而瞥她几眼。她对城市街景露出满脸好奇,这分明传达出一个信号——没见过世面。就像考驾照的汽车贴个“教练车”的标签,让人一看就知是没上过道的。走着走着,她冷不防撞上个省城的老太太。那老太太惊异地打量着她:“你是乡下来的吧?”她的脸忽地红了,我也难堪了一下。这让我猛然意识到她的土气。而这在山沟里倒不明显,在都市人堆儿里却凸显得分明。
但我是深爱着她的。
热恋情人往往会忽视对方的某种缺憾。于是刚才冒出的这点意识,仅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,近乎转瞬即失的潜意识,远不至于对情感构成影响。此刻,她在我眼里依然很美,或是她在我心中已形成稳固的美好意像,不会轻易打破。绕过那位老太太,她倒是小心了点,却仍不时地望几眼高楼。她的脸斜仰起来,被直射的阳光映得更显粉润嫩白,闪着光洁的亮。我盯着她仰面的侧影,好像第一次发现她的鼻梁是那样挺直,与尖圆的下巴构成精致、秀俏的面部轮廓。嘴唇在侧面看也更显丰润,那是我多次吻过的嘴唇。自然而然,我想到麦场上的绵绵。一种隐约涌动的激情,使我发起急想抱她吻她的冲动。
“她真的太美啦,而她是我的!”
我这样想着,一阵暗自得意。她仰着头,长辫子黑亮亮地垂在腰间。发梢儿荡来荡去,我直觉是拂在自己心上的,痒丝丝地舒服。一种很享受的感觉。
我想请她吃顿好饭。可连瞅了几家饭店,门面都挺大的。我怕兜里的钱打发不了,没敢进。绕来拐去,走进一个臭哄哄的小胡同。有个小店铺,门口挂张破纸箱片,写着“蒸笼包子”四个字。白粉笔写的,字体歪歪扭扭,“蒸”字的笔画还少了一横。我估摸着,这能吃得起,才昂扬地走了进去。我掏出一张贰圆钞票,还倒找了两毛碎钱。买了两碗鸡蛋汤,五个包子。以我的财力,也算奢侈了一次。
不过现在说起来够寒碜的。我跟她相爱一场,不曾有过别的物质表示。就是去了趟省城,买过两碗鸡蛋汤和五个肉包子。其中,我喝了一碗,吃掉三个。
6
我和宁线儿相恋一年多,便去部队当兵了。离开汇龙村那阵子,我还牵挂着宁线儿,不断有书信来往。直到恢复高考后,我从部队考入南方一所大学,感情才开始起了变化,跟她渐远了。
我遇上了同班的小乔,就是现在的老婆。
起初,我纠结了多天。掏良心说,宁线儿很善良,对我的爱很真、很纯。背弃她伤害她很难忍得下心。可小乔太让我动心了。不论相貌、气质还是文化品位,她都跟她都比不得。我曾多次自问,对她到底是真爱?还是寻求空虚中的刺激?就像干渴时抓个矿泉水瓶子,解了渴便扔掉?
不不,我自认为没堕落到那一步。她多次忍饥挨饿,把省下的白馒头塞给我。时常偷偷帮我洗衣服,还打算给我织毛衣。我是真的感动。每次去麦场上幽会,我跟她是那样激情缠绵。恨不得让两个生命一起燃烧,融化成一堆儿肉。当时情景下,我多次发誓,要爱她一辈子,也确实那样想。可后来……我不得不承认,自己变了。
插队那会儿,宁线儿虽是初中毕业的村姑,而我仅是高中毕业的县城人。差异并不大,是可以接受的差异。考上大学后,满眼洋里洋气的城里姑娘,再去想她时,便觉太“土”了。班里的女生多是南方人,说话细柔柔地软绵绵地带着弹性。听着,像是一颗肉心挂在皮筋上的,一弹一弹地舒服。反观过来,便觉她说话也不耐听。发音硬棒棒的,每句话的尾音都特重,就像石头砸进土坑里。
小乔生长在南方,典型的水乡姑娘。玲珑、妩媚,还有表演天赋。系里组织文艺晚会,她一登台,男生们都两眼直勾勾地。她在台上唱歌时,水汪汪的眼里闪着迷人的灵动,我总觉是在向我抛媚眼儿,心里怦怦直跳。其实,台上是看不清下边每张脸的。我是自作多情,被她迷得心动了。不动,会有后来的事么?
大学校园的小湖旁边,有片茂密的杉树林。中文系的学生宿舍楼紧挨着这片林子。我时常跟小乔在那儿约会,循着林间小径散步。是碎石子铺出的小径,在林子里绕来拐去。有时会停住脚步,靠住树或矗立的大石头聊上一阵儿。那时倒没拥抱或热吻这档子事,不兴这个。不断有同学们走来走去,也不敢。甚而也不便说情话,多是谈学业上的事。带着书生气,也有点炫耀学问的意思。谈托尔斯泰、莎士比亚、陀斯妥耶夫斯基,也谈康德、尼采或海德格尔……有时谈到深夜不断头,特有兴致。哦,对了,这就是理由——我们 “有共同语言”,而跟宁线儿“没共同语言”,所以才分手。她只会跟我躺在麦秸窝儿里,说些星星很明、月光很亮之类的话,多乏味儿啊。
可是,当我以这个理由为自己开脱时,却说服不了自己。因为我明知道,她没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。真的没有。存心找茬子,都找不出她的错。实实在在说,是自己变了,嫌弃她了。
这是否有点卑鄙?但我不愿承认。是,谁肯承认自己卑鄙呢?可你不愿自认鄙卑,也可以不听道义遣责,或找理由为自己开脱,却绕不过良知这道坎儿。它就像内心的自我审判,无法逃避。
有时,我正跟小乔聊着,不由会想到宁线儿。我极不愿想到她,却又时时想起。毕竟跟她有过那场事,深刻在生命里的,想抹都抹不掉。小乔觉察到我老走神儿,便问想什么。我没勇气坦白——她若知道我有这档子事,会怎么看我呢?对我的爱是否还有踏实感?我心虚,便胡乱撒了个谎。
“这湖光很美,突然想吟首诗。”
“好啊,想出什么佳句了?”她当真了。
“哎呀,还、还没想好呢。”
我为难了,意识到这谎撒得太笨。可不是呢,诗是纯真之心的发声,而我已堕入圆滑和世故,借景抒情也变成了虚伪的掩饰。这样子,还能鼓捣出什么狗屁诗呢?我是变了,真的变了。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。当年的那种纯朴早已不再,眼前的月光,也不似村里的麦场那样纯净、爽朗。
7
我无法想像,宁线儿怎会跑到大学来。好远的路呢,一千多公里。连省城都很少去过的村姑,怎么摸到的?
她是专程来给我送毛衣的。
很不巧。她是晚上赶到的,我刚跟小乔约好去看电影。她回宿舍换衣服,很快拐回来。这当儿,她突然闯进我的宿舍,使我大感意外慌了手脚。第一反应是懊丧:“不早不晚,偏赶到这茬上!”我怕她跟小乔碰住头,就麻烦了。可她是跑了一千多公里,摸着黑儿赶到的呀。我能想像到,她从汇龙村坐船渡过洛河,步行二十多里到县城火车站,再由省城转车到此地。特大城市,我初次来时都摸得晕头转向,没见过世面的村姑更费多大周折啊,怎好意思推走她?
“你……吃饭没?”我表示关切。
“吃啦。俺来时,兜里装着馍呢。”
她竟是自带着干粮来的!我心里一酸。“这样吧,我去给你打份饭。”我说着扭动下身子,摆出准备去打饭的动作。她止住了,说刚吃过个馍,不饿。我没再坚持。倒不是没情义,而是怕小乔碰见。我也想到,她刚咽下个干窝头,会渴的。可壶里的水太烫,怕等不及放凉,小乔就会赶到,没敢倒杯茶。却说,屋里太热,到湖边走走吧。深秋天,屋里能热到哪儿去?幸亏她没说别的,顺从地点点头,跟随着我走了出去。我随手拉上房间门,也急了点儿,嘭地一声震响。
我俩绕到宿舍附近的小湖边,杉树林静静的。刚才在屋灯下,她显得很疲惫憔悴。此刻,在朦胧的月光里,她的脸又映得很光洁。我想到那麦场上的月光,她躺在白亮亮的麦秸上,脸也是这般光洁。她仍穿着红底白格上衣,那是在麦场约会时常穿的。当时,我觉得这件上衣很美,此时看惯了校园的美女风采,便倍感它土气。她仍留着长辫子,而城里已时兴烫发头了。
我怕小乔突然跑过来,不停地扭头窥望,偷鸡贼似地。我甚至不敢跟她并肩前行,那样好像有点情侣的嫌疑,有意把她撇在身后。还怕她跟得太近,刻意保持两步远的距离。似乎她每接近一步,我在良心上就会增进一分履行婚约的责任。直到林子深处,我才停下脚步转过身来,她也收住脚步,默默地站了会儿。突然,她朝我跨近一步。我以为她是想上来拥抱,赶忙后退一步。我害怕跟她拥抱,特怕,那会让我更慌恐不安。但我猜错了,她根本不是这意思。乡下女子猛然来到大城市,怯生生地,也不敢在这儿玩浪漫。她拉开人造革提包,露出几个花卷馒头。薄薄的白面皮,卷着厚厚的红薯面。她把馒头拔拉开,从包底下翻出件新毛衣。我才松了口气,不担心是拥抱,而是给我掏毛衣的!那毛线打手一抓,很柔软,挺贵的那种。
“哎哟,这这……得花好多钱啊。”
“俺有钱。俺编草帽辫儿,卖了不少钱哩。”
“什么?编草帽辫儿……卖钱?”
我惊讶得张嘴瞪眼。我知道,一盘草帽辫几十米长,卖给供销社收购站才几毛钱。买这么多上等毛线,得编多少盘草帽辫啊。那是把麦秸一根根编上去,再一指甲一指甲掐出来。至少得掐出上千米。然后变卖成钱,买回一大团毛线,再一针针织上去……天啊,得多少个昼夜!
那是上等毛线织成的灰色毛衣。大翻领,元宝扣,很时尚的款式,城里人都时兴穿这个。即使让挑剔的苏琪看见,也得伸大姆指。可山沟里的村姑能赶上这时髦,得费多少心思去找参照,去琢磨穿针挑线的新织法?进入深秋,北方已冷了。她怕我受冻,赶织了几个通宵,又慌忙跑一千多公里送到学校来。但她不知道,南方还不很冷,短时用不着穿毛衣,却把她急成这样子。
我感动。可我已决计背弃她,当然不能再接受这个。但她是大老远送来的呀!拒绝?太冷酷了。我想婉转地推掉,却找不着合适的词儿。我直觉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,噎得喘不出气,舌头也打不过弯儿。
忽然,远处传来小乔的寻呼声。
她大概等急了,扯着嗓子呼喊。我不敢应声,怕她循声跑过来。宁线儿惊异地愣住了,我也愣住了。小乔边喊边朝这边走来。我更慌,已顾不得“婉转”,慌忙把毛衣塞进包里去。这动作太突然,宁线儿惊愕地张着嘴说不出话。情人间的直觉很敏感,就像心里长着蟈蟈头上的触觉须,一点声动便会引起警觉。我插队时经常在秋地里捉蟈蟈,有时红薯叶挡着它的眼晴,而它仅凭两条细须就能感知周围一切。此刻,宁线儿的心灵触觉也如此细细的敏锐。她直盯着我,露出疑惑的眼神。
此前,她对我的变化未必没觉察。书信明显少了,见面后又这情景。凭着女子特有的敏感,肯定会意识到点什么。她惊呆了,嘴唇嗦嗦痉挛。她眼里滾出两行泪,在月光下莹莹闪闪。她哭了,忙捂住嘴巴,不敢放声。
“那女生是、是喊我开会呢。”我哄骗说。
“你啥都甭说啦,俺啥都看明白啦。”
“这毛衣……南方不冷,用不着。”
“你啥都甭说啦,俺啥都看明白啦。”
“真的,南方不冷,不用穿……”
“你啥都……俺啥都……”
她哽噎着说不成话。我不知说什么好,脑子一片空白。我难堪得两手没处放,不停地抓挠着裤子,仿佛裤子上能挠出灵感似的。我想弥补负心的愧欠,却苦于想出不法子。本能地,我在身上胡乱摸了几下,像是想寻找什么东西。其实没有目的,完全是慌乱中的下意识动作。忽然,我触到衬衫口袋里硬硬的,是些零碎钱。我心里猛一灵动,也几乎没多想,便顺手掏了出来。顾不得查点,就那样一把抓着塞了过去。动作很笨拙,两手微微颤抖,说话也结结巴巴:
“这钱……嘿嘿,不多。你你……你做盘缠吧。”
处心,我是想以此弥补愧疚,但话一出口却变成另种意思——打发她走呢。她意会到了,惊愕地倒退一步。眼睛里透着惊疑:“咋的?我上千里地跑来,没说上几句话,就打发我走?”我立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。但我已无法自圆其说,撒谎都挤不出词儿。这时完全是无意识的本能,我仍笨拙地伸长右胳膊,手里攥着那把碎钱往她身上塞,嘴里唔唔哝哝地,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:
“给、给!这是我……你你……啊?”
就这样,我糊里糊涂地往前塞,她惊愕地一步步往后退。猛不防,她被身后的一根干树枝绊住了脚。嘎喳一声,她把细枝梢踩断了,这才止住后退。好像也终于反应过来,猛然迸出一声吼叫:
“俺有钱,不稀罕!”
那声音,似乎没经过舌头修饰,直接从肺腑里吼出来,带着撕裂般的沙哑。吼着,她忽地伸手一击,把钱叭地打落地上。我猛一愣,不知该去拾钱还是劝慰她,或是向她道歉?正左右为难,却见从包里撕拽出毛衣来。那毛衣在窝头底下掖藏着,她发狠地咬着牙,胡乱揪抓着毛衣往外撕拽。连带着,一个窝头也滾落了下来。她并没把毛衣塞给我,却是狠狠地摔在地上:
“毛衣是专门给你织的。你想穿,穿!不想穿,扔!随你去!”
她说得很决然,就像小树枝一折两断的决然。说罢,他也没拾滾在地上窝头,而是一脚把它踢飞起来,咚地落进了小河里,溅起一片浪花。那是保命的干粮啊,她还有一千多公里的路,少个窝头也许就得挨阵子饿。但她只管赌气,保命都成了次要。或是已经绝望,保命也没了意义。那窝头飘浮在水上,孤独独地飘着,一种很无助绝望的凄凉。
她猛地转身跑开了。我看着她的背影,傻了似地呆立着。她左手捂着哭泣的嘴巴,右手拎着大提包,像是挂在扁担头上的布桶,甩来甩去。她跑得东倒西歪,那提包被一棵杉树拌了下,她也跟着打个趔斜,踉跄了几步,没摔倒。我本能往前倾下身子,是想跑过去扶她。见她没摔倒也就罢了。我没去追她,而是赶紧拾地上的钱,怕被风吹散了。弯腰俯身的当儿,我瞥见那窝头仍在孤凉的飘游着。有风,湖水泛着麻乱的波光,撕碎了水中的月亮。
后来收到她一封信。
那封信里,她对我没任何报怨,更没骂我一句。而是直骂自己眼瞎了,眼瞎了。她说,此前那段日子里,她每天都在想我念我,夜里睡不着。可连给我写过十多封信,只收到我两封回信。都是一页纸,不冷不热。她已预感到不对头,还傻傻地编了大半年草帽辫又通宵彻夜织毛衣……她于是骂自己贱,太贱啊。
我从信里得知,那晚走出大学校门后,她不熟悉城里的路又气得迷迷糊糊。胡乱瞎摸到后半夜才到火车站。她累得浑身发软,又渴又饿。买了两杯茶,咽下个干馒头。在候车厅打个盹儿,就天明了
我捧着那封信,手抖得拿捏不住。自己都觉得太绝情、太绝情了。她是啃着馒头,满腔热血奔波一千多公里啊!我竟没给她让个座,也没倒杯水……那信纸上滴着已风干的点点泪痕,字也写得歪歪扭扭,笔画很滞涩。我能想像出,她是抹着泪、抖擞着手写的。
8
转眼三十多年过去。
我不光跟宁线儿断了联系,插队时的朋友也很少来往。因为当兵不久,我父母也调往外地铁路段,从此很少回河洛县。考上大学后,我仅收到过宁立本一封信。得知,他和钟梅韵同时考入了省城的华原大学,属全国名校。石光亮也录入华原师院。郭于敏呢,考上了省农学院。正巧苏琪在那儿当图书管理员,又碰在了一起……我所知道的就这些,后来几乎断了音信。
前些时,我从部队转业到了省城。当年插队的朋友多在省城工作,他们听说我回来了,那天专门召集起来为我摆接风酒席,才又续上关系。
老朋友久别重逢,感觉像做梦。当年的几位青春伙伴,如今都已年过半百,也都混出点模样,不似当年的穷酸。宁立本之前是在郐县当书记,刚提拔为华原市人文学院的校长,副厅级。石光亮这多年一直做生意,看样子是发了财,坐着豪华轿车来的。钟梅韵大学毕业留校,至今已是正教授。在这群朋友中,属郭于敏混得最显赫,曾任省建设厅的厅长。但也跌得最惨,两年多前犯了案子,至今仍在监狱服刑……
世道沧桑,人亦沧桑。
我没忘记,石光亮巴结钟梅韵那些事。她当年根本瞧不上他,跟郭于敏处上了恋爱对像。谁会想到呢?后来石光亮居然跟钟梅韵成了夫妻!郭于敏呢,却是跟苏琪结了婚。这真的像做梦,阴差阳错地,哪儿跟哪儿事啊?
更让我震惊的是,前不久苏琪自杀了。
天哪,怎会发生这样的事啊?我猛烈震颤,手里的酒杯差乎掉在地上。朋友说,她是在家里上吊自缢的。我立刻想到个恐怖的词——吊死鬼。不禁打个寒颤,脊梁骨嗖地冒出股冷气。大伙也都放下筷子,几乎没心情叨菜,更没心情喝酒。女服务员提着酒壶愣在一边儿,不知该不该继续侍酒。这样子,酒宴好像不是为我接风,倒像是给苏琪祭魂。
散席后,我脑子里一直浮现着苏琪的身影。当年,我对她是有些反感。其实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,早被时光荡涤。面对一个亡灵,生死之间会达成种自然和解——她死了,你还活着。仅此一个事实,即可扯平一切。这时你有了平和的心态,转而去关照那个亡灵:她到底发生了什么?
9
那晚,我久久不能入睡。聚会中,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脸在我眼前交错浮动。他们都老了,我也老了。我突然感到强烈的时间意识。重逢,就像时空穿越,跟三十多年前对接。以往,你也会不断翻日历,或频频看钟表。但你关注的是某时某刻,却忽略了时间的长度。存在主义哲学,把时间和存在放在一起考察。海德格尔有本很厚的名著,书名就叫《时间与存在》。你忽视了时间,也就忽视了存在。因为你沉醉在忘却时间的喧嚣中,仅仅专注于某个阶段的发生,无暇去关注生命的整体意义。
这多年来,我一直从事写作,如今又转业到《人生》杂志社。老玩弄文字,脑浆搅得习惯冒泡儿。我靠着床头,一派胡思乱想。
忽然,我涌起股冲动,跳下床去翻箱倒柜。很幸运,我找到了插队时的老照片。可看不清楚,合影一片模糊。眼花了。我带上老花镜又拧亮台灯,一张张面孔才看清晰。以往,我每看到老照片上这些面孔,都很亲切熟悉。聚会回来,我再去看老照片,顿感他们变得陌生起来。这还是他们吗?不是了,全然不是了。
我顿感“人生易老”的苍凉。
时空转换改变着一切,随时都在改变。正像两只脚不能同时踏入同一条河流。看去还是那条河,却不是那个微观的存在。你看着自己的老照片,还是现在的你吗?不,你是隔着遥远的时空,对那个你的凝视。是的,他们已不是当年的他们,我也不是当年的我。我带着老花镜去看老照片,那也不是当年的眼睛。
我凝视着老照片,不停回顾着已逝的岁月。忽然意识到,这茬人是个很奇特的历史现象——从小就挨饿,上学不久便戴上“红小兵”袖章闹革命。接着下乡或进工厂,什么苦都吃过。如今又赶上改革开放的时代巨变……大颠大簸的一茬人啊!
我突然萌发种冲动,想把插队时的几位老朋友寻访一遍。在这段奇特的历史过程中,他们都发生了什么?我痴痴地看着老照片,思绪漫无边际。直到看得两眼发涩,头脑昏沉。才取下老花镜揉揉酸困的眼,躺下睡去。
10
我梦见了苏琪,被噩梦惊醒。
她的死对我是强烈刺激,那“吊死鬼”的模样很可怖。小时候,我听奶奶说,死去的人有阴魂。它像是独立于肉体的存在,会变着法儿显灵。这个,深刻在我的潜意识里。我惊疑,难道是她的阴魂在我梦里“显灵”了吗?天哪,吊死鬼居然找我来了!我在被窝里吓得浑身发抖。
我是曾被“吊死鬼”吓傻过的。上小学时,正是“文革”初年。不知从何说起,校长成了“叛徒特务”,整天批来斗去,动辄下跪挨揍。那夜,他是忍受不了,把脖子套进麻绳圈儿,悬吊在办公室的木梁上……我清早走进学校时,他已被人放倒在地。满脸乌青,吐着长长的舌头,眼珠子鼓瞪得几乎掉出来。我刚一扫见,顿时吓得尿了一裤裆。接着连夜发高烧,冒虚汗,在恶梦中抽搐惊叫。去了几趟医院都没治住。母亲没辙了,居然想出个怪招。她把我带到一个十字路口,在那儿燃香、烧纸、磕头,折腾大半天。
“沈思呀,回来吧,快回来吧,妈在等你呀!”
母亲边烧纸边呼喊,我莫名其妙。儿子明明在她身边,喊什么来着?后来才知道,那是给我“招魂”呢。说是魂吓跑了,得找回来。我那时懵懂感知:人,不光有肉体,还有灵魂。当然,母亲说的是民间文化中的鬼魂,是种人格化的妖怪。它不同于我们常说的灵魂,那是指心灵。
我没目睹苏琪临死的惨状,但对那位校长的记忆,使我恐惧。心理学上叫“移情”。我是把曾经的恐惧移接到她的死上了。白天那么联想,夜里便那样做梦。有个传统说法:昼有所思夜有所梦。
不过,把梦看作大脑记忆的残留物,早已被现代心理学家所不屑。他们多是把梦作为精神现象去分析。荣格认为,梦是心灵的显现,它假借象征物而发言。他们更关注心灵。也更敏锐地觉察到,现代人是被淹没在物欲的世界里,挤得灵魂没了安放处,真该关照一下了。否则这世界就成了精神荒漠,会比物质贫乏更可怕。
那梦使我越发不安,更坚定了去寻访几位老朋友的想法。这些年,他们到底都发生了什么?我被这想法鼓动着,激活了沉寂多年的追忆。
追忆有时很扰人。往事本来在那儿尘封着,一旦打开涌上心头,身上似乎多了叠加的沉重。幸好,堆积的往事已被追忆筛选和浓缩,无须再耗同量光阴去重温。其中也许蕴涵着某种意义,把我引向已逝的生命回味。
11
我走进华原市人文学院的校长办公室,最先拜访了宁立本。
他自然很热情,特意买了些香蕉、桔子、荔枝招待。多属南方的果子。我没吃,却拣起几棵大红枣,细细品嚼。这多年一直在南方,很少吃北方的枣了。在汇龙村插队时,他家有棵老枣树。那枣蜜甜蜜甜的,我没少吃。此刻,很想再品出那味道。他也拣起一颗红枣,边吃边跟我东拉西扯瞎掰活。扯着扯着,竟扯到了宁线儿身上。我顿感难堪,他也不客气地对我发起抱怨:
“你呀,真把她害惨啦!”
他呷了口茶,控制下情绪才慢慢讲述起来。那年,宁线儿给我送毛衣回来,气下一场大病。多天不出门,羞得见人,在家憋着生闷气。我俩相恋时,村里就有不少闲话,说她“浪”。意思跟“骚女人”差不多。她倒不在乎,以为跟我结了婚,别人自会没说的。却没想到被我甩了。这在乡下人看来,就像鬼混了一场,更挡不住说三道四。都说,你看这闺女,浪个啥子嘛!
乡间女子落个这名声,便不好嫁人。谁家愿找个“浪”媳妇呢?遭人耻笑的。邻近的人不愿沾边儿,撮合过几门远村人家。他们不知情,初次见她长得漂亮没有不动心的。可一经打听,再没了回音。倒有些歪瓜裂枣的男人,不嫌她“浪”。可她又看不上,这就难了。
她耽搁到快三十岁还没嫁出去。
后来,农村兴起招商热。镇里引来个“港商”操着南腔北调,搞不清是哪里人。说是跟镇里联合投资办厂。招工时,宁线儿正在村里呆不下去,报名参加了面试。老板第一眼就看中了,还让她当办公室秘书。没想到,这其实是埋下了祸根。
“那老板不是人!”宁立本气愤地说:“他把线儿糟蹋啦,据说还打过胎。起初,他说自己早已离婚,发誓跟线儿结婚。可没过两年光景,厂子就垮啦,根本生产不出合格产品。那老板见势头不对,一拍屁股蹿了。逃得无影无踪,谁也联系不上,结果把线儿坑苦啦。”
他说,宁线儿跟那个老板在一起时,还堕过胎。这在乡下就不是“浪”,而叫“破鞋”。谁肯讨个“破鞋”当老婆啊?直到三十岁出头,她仍没人要。最终,她嫁给临村的一个瘸子。好像拿个臭名去抵两条残腿,算是种对等的平衡。那瘸子从小患小儿麻痹,左腿细得像麻杆儿。走起路来,左一瘸右一拐,脑袋随着甩来甩去。偶尔遇见路不平,或是麻杆儿腿软了下,或是脑袋甩得失了重,会朴腾倒地。滚爬一阵子,才能站起来。
瘸子倒是挺聪明。初中毕业后,曾在生产队当会计,算账门门清。后来土地分到户,不再需要会计。麻杆儿腿又干不成农活,便在镇上开个裁缝店。他脑子好使,学会了裁缝手艺,做得还很出样,镇上很多人都找他做衣服……这给我一丝欣慰,却仍高兴不起来。宁线儿,那是个美丽的生命啊,就像被人当成破烂拣去。
当然这是后来的事,不能全怪我。但,她毕竟跟我有过那段恋情啊。就像她生命里的一段河,曾打你身边流过。你是道弯岸,她流经后改变了航线。你是道高坎,她流经后激起了波澜。她的后果里有你的前因,怎能说与你无关?
我满脸愧色。那么好个姑娘,竟被糟塌到这步境地。而这一切发生,其实都与我相关。对此,我曾拿“没共同语言”来自辩。可当着宁立本的面,自己都觉说这话嘴短。因为他跟我一样,后来也考上了名牌大学。毕业后还被选拔为“定向培养对象”,回河洛县挂职当副乡长,继而当镇长、书记以至县长、县委书记,如今是人文学院的校长。混到这地步,他一直没嫌弃田俊风。我说什么呢?
无言以对。
在办公室临窗的墙角处,竖立着一台落地挂钟。油漆的深红色,有一人来高的样子。钟摆镀着金灿灿的光,不停地左右摆动。就像蓄积着一堆时间的记忆,定时释放。此刻啷当啷几声响,正好敲响了整九点。这段时间里,我也像沉积多年的记忆在复活、在释放。钟摆一声声敲击,我心里随着一沉一沉,堕堕地重。
我垂丧着头,接连吃了几颗红枣。其实不是想吃,而是借此掩饰内心不安。沉默了一阵儿,我想缓和下气氛,不然太难堪了。我灵机一动,想起当年偷窥他跟田俊凤缠绵的事。那场景,当时对我是种感官刺激,如今已觉可笑,很可笑。
我清楚记得,那事发生在一块玉米地里。山沟的地块很分散,边沿大多不规则。村里人依着地形特征,分别起些形象的名字。比如叫马鞍子、牛梭头、拐把子什么的。而那块玉米地是临着沟边的,当间被沟垴切掉个大三角,颇像个大裤裆。乡下人给地取名也很直白,就叫它“大裤叉”。有次队长派活时,曾惹出过笑话。他一手拄着锄把,一手摸着光头派起活来,而且习惯性地扯着长腔:
“今儿个嘞——,下点儿毛毛雨不碍事。上头开会咋说来着?要革命加拼命,对吧?所以嘞——,还得干。啊!还得干。干啥嘞——,都去‘大裤裆’那儿种萝卜。啊!男的开沟播种,女的埋种封沟!”
大伙听出这话有毛病,惹得满场大笑。此刻,我一想起这个仍不禁发笑。宁立本莫名其妙,不知道我冷不丁笑什么,神经兮兮地。但我没再讲这个笑话,怕把话题引岔了。我是想说他跟田俊凤那档子事,拿它逗乐子。我强忍住刚才的笑,隔着茶几朝他眨眨眼,把那事抖了出来。
“信不?我当时可看得一清二楚!”
“瞎编哪,去你的吧!”他不信。
“真的,就在大裤裆那块地里。你俩搂着扭来摆去,把棒子篮都绊翻啦……想想,再想想,有没这事?哈哈!”
我说得如此确凿,不得不信了。他不由趔下身子,嘴角痉挛地抽动了两下,露出哭笑不得的尴尬。我顿感得意,心里话:“揭我的丑哪,你小子也不老实!”就像当年对付苏琪一样:她嘲笑我是乡巴佬,我反骂她是“乌鸡”。我被他骂了半天缓不过劲儿,便也采取这法子,反击他一下。可是不料,他隔着茶几猛捅我一拳,迸出一句恼丧地戏骂:
“你这鳖孙,王八蛋!”